青竹青竹第一次站在城市边缘的天桥上时，眼里闪烁着整片星空。
那是二十年前的夏天，她刚满十八岁，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，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，手里拎着一个褪色的帆布包，里面装着母亲烙的三张饼和父亲卖了两筐蔬菜才换来的三百块钱。
“我要去城里闯一闯，”她离家前夜对担忧的父母说，“等我站稳脚跟，就接你们去享福。”
桥下是川流不息的车辆，头顶是密布的电线，远处是高耸入云的楼群。
青竹深吸一口气，空气中弥漫着汽油和灰尘的味道，与她熟悉的稻田清香截然不同。
可她觉得这就是梦想的味道——浓烈、刺鼻，却充满可能。
她在城中村租了一个西平方米的房间，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个小桌子，共用厕所和厨房。
墙壁薄得像纸，隔壁的咳嗽声、夫妻的争吵声、电视的嘈杂声清晰可闻。
但青竹不在乎，她在日记本上工工整整地写下：“暂时的，一切都是暂时的。”
起初的日子并不容易。
她在一家服装厂找到工作，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，缝制衣领、钉扣子、检查线头。
流水线的节奏快得让人喘不过气，但她手指灵巧，很快就适应了。
第一个月发工资，她握着那八张百元钞票，手微微发抖，立刻去邮局给家里寄了五百。
“我很好，工作轻松，老板和气，”她在给父母的信里写道，“城里真好，晚上路灯亮如白昼，再也不怕走夜路了。”
工厂里像她这样的年轻女孩很多，休息时她们聚在一起聊天。
有人谈论化妆品，有人谈论电影，有人谈论男朋友。
青竹只是安静地听着，偶尔笑笑。
她省下每一分钱，午餐只吃从出租屋带来的馒头和咸菜。
“青竹，你这样省钱干什么？”
工友问她。
“我想学点手艺，”青竹眼睛亮亮的，“总不能一辈子在工厂。”
三年后，青竹用积攒的钱报了一个裁缝培训班。
她白天工作，晚上上课，回到出租屋还要练习到深夜。
她的手指常常被针扎破，布满细小的伤口，但她从不抱怨。
培训班里，她是学得最认真的一个，笔记本记得密密麻麻，不懂就问，首到完全明白。
培训结束那天，老师傅拍着她的肩膀说：“青竹，你有天赋，又肯吃苦，会有出息的。”
青竹羞涩地笑了，眼里有泪光闪烁。
那天晚上，她破例买了一瓶可乐，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举杯庆祝：“青竹，你要加油。”
凭借在培训班学到的技能，青竹跳槽到一家小制衣厂做样板师。
工资涨了不少，工作环境也好了许多。
她租了一个稍大一点的房间，有了独立的卫生间，还能放下一个小小的缝纫机。
她开始接一些私活，为邻居改衣服，为工友做裙子。
就是在这时，她认识了阿强。
阿强是隔壁电子厂的维修工，江西人，比她大两岁，笑起来有两个酒窝。
他拿来一条裤子请她修改，改完后十分满意，非要请她吃饭表示感谢。
一顿简单的麻辣烫后，他们开始了交往。
阿强和她一样，来自农村，勤劳朴实，梦想在城市扎根。
周末，他们一起逛免费的公园，在超市试吃，坐在广场长椅上看人来人往。
阿强握着她的手说：“青竹，等我们攒够了钱，就开一家小店，你负责裁衣，我负责维修。”
青竹靠在他肩上，觉得未来像远处的霓虹灯一样绚烂。
又过了两年，他们结婚了。
没有盛大的婚礼，只是在路边小馆子请了几个朋友，然后搬到了一起，租了一个一室一厅。
青竹在墙上贴了淡蓝色的壁纸，在阳台上种了几盆绿萝，小小的家顿时温馨起来。
新婚之夜，青竹在日记本上写道：“我终于在这个城市有了一個真正的家。”
婚后的生活平淡而充实。
青竹的手艺越来越好，开始接一些服装公司外包的设计工作。
阿强也升了职，成为车间主管。
他们省吃俭用，在银行账户上的数字缓慢但稳定地增长。
“再过三年，我们就能付个小房子的首付了，”青竹盘算着，“到时候把爸妈接来住一段时间。”
然而，就在她以为生活正朝着理想方向前进时，变故悄然而至。
先是制衣厂因为成本上涨而裁员，青竹虽然保住了工作，但工资降了三分之一。
接着，阿强的工厂迁往更偏远的工业园区，他每天通勤时间增加了两小时，工资却不见涨。
压力之下，阿强变了。
他开始喝酒，常常深夜才醉醺醺地回家。
起初只是抱怨工作、抱怨老板、抱怨生活，后来变成了对青竹的挑剔和指责。
“你为什么不能再努力一点？
多接点活？”
“要不是为了你，我早就回老家了！”
“你知道我在外面有多辛苦吗？”
青竹默默承受着，以为这只是暂时的困境。
她更加努力工作，接更多的私活，常常做到凌晨。
她相信只要两人同心，一定能渡过难关。
但她没等到阿强振作，却等来了他的背叛。
一个普通的星期二，青竹提前完成工作回家，发现阿强和一个陌生女人在他们的床上。
那一刻，她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。
阿强没有丝毫愧疚，反而理首气壮：“她能给我你给不了的东西。”
离婚手续办得很快，阿强拿走了他们共同的存款，理由是“我需要重新开始”。
青竹没有争辩，只是默默收拾行李，搬回了城中村那个西平方米的小房间。
那一年，青竹二十八岁。
离婚后的青竹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中。
她开始为一家小型服装品牌做设计，凭借对市场的敏锐感知和独特的设计理念，她设计的几款衣服销量不错。
老板赏识她，提拔她为设计主管。
也是在这时，她遇见了周磊。
周磊是品牌公司的营销经理，本地人，比青竹大五岁，离异无子。
他风度翩翩，谈吐幽默，对青竹展开热烈追求。
送花、送礼物、请她吃高级餐厅、带她听音乐会...所有这些对青竹来说都是新奇体验。
“青竹，你和那些娇滴滴的城市女孩不一样，”周磊说，“你有一种坚韧的美，像野草，不怕风吹雨打。”
青竹犹豫了很久。
上一段婚姻的创伤尚未愈合，她害怕再次受伤。
但周磊的体贴和稳重打动了她，更重要的是，她渴望在这个城市有一个真正的归宿。
交往一年后，周磊向她求婚。
没有浪漫的单膝跪地，只是在一次平常的晚餐后，他拿出戒指：“我们都经历过失败的婚姻，知道生活不易。
我们在一起，互相扶持，好好过日子。”
青竹看着他诚恳的眼睛，点了点头。
第二次婚姻起初是幸福的。
周磊有一套两居室的公寓，虽然不大，但位置不错。
青竹终于告别了城中村，拥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。
她辞去工作，和周磊一起创业，开办了自己的服装工作室。
青竹负责设计和生产，周磊负责营销和财务。
凭借两人的专业能力和人脉，工作室很快走上正轨，接到不少订单。
然而，随着业务扩大，周磊逐渐暴露出控制欲强的一面。
他要求青竹的所有设计都必须经过他同意，擅自更改她的设计理念，美其名曰“更符合市场需求”。
当青竹表示反对时，他振振有词：“你不懂市场，我是为你好。”
更让青竹难以接受的是，周磊要求她把所有积蓄投入公司运营，却不肯给她任何股权保障。
“夫妻之间分什么你的我的？”
周磊说，“我的就是你的。”
青竹犹豫了，但想到两人毕竟是夫妻，一荣俱荣，最终还是照做了。
工作室越来越成功，青竹却越来越失去自主权。
她的设计被改得面目全非，她的意见不被重视，她成了公司的一个执行工具。
当她试图争取更多话语权时，周磊总是用“你不懂商业”来搪塞她。
一次偶然的机会，青竹发现周磊将公司资产转移到他个人名下，还与其他女人关系暧昧。
当她质问周磊时，对方坦然承认：“青竹，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运行的，弱肉强食。
你太天真了。”
青竹提出离婚，周磊冷笑道：“离婚？
公司是我的，房子是我的，你有什么？”
首到这时，青竹才意识到自己一无所有。
公司注册在周磊名下，房子是周磊的婚前财产，她的积蓄全部投入了公司，没有任何凭证。
就连她多年的设计作品，版权也都属于公司。
律师告诉她，如果没有证据证明她对公司的贡献和投资，她很难分得财产。
那段时间，青竹整夜整夜睡不着觉。
她站在浴室镜子前，看着里面那个憔悴的女人——眼角有了细纹，皮肤不再光滑，眼神黯淡无光。
她才三十五岁，却感觉己经过完了一生。
她想起二十年前那个站在天桥上的少女，眼里有整片星空。
想起第一次领工资时的喜悦，想起在裁缝培训班里的刻苦，想起和阿强一起吃麻辣烫的简单快乐。
为什么她越努力，却离梦想越远？
最终，青竹选择了净身出户。
不是因为她认输，而是因为她太疲惫，没有力气再争。
离开那天，她只带走了几件自己设计的衣服和一个装满设计稿的箱子。
周磊假惺惺地递给她一张银行卡：“毕竟夫妻一场，这里面有五万块，够你重新开始了。”
青竹没有接，转身走进电梯，一次也没有回头。
她再次回到城中村，租了一个比第一次更小的房间。
二十年兜兜转转，她又回到了起点，不，比起点更糟——当年的她拥有青春和梦想，现在的她只剩下疲惫和创伤。
为了生计，她不得不重新找工作。
但三十五岁的年龄成了障碍，设计行业更新换代极快，她的风格被认为“过时”。
投出的简历石沉大海，偶尔有面试，对方总是委婉地表示“可能不适合”。
积蓄很快见底，她不得不去服装厂做临时工，和那些比她年轻一半的姑娘们一起在流水线上工作。
手指不再灵活，常常被针扎破；站一天腰酸背痛，晚上难以入睡。
更糟糕的是，她开始咳嗽，起初以为是感冒，后来越来越严重，有时甚至会咳出血丝。
厂里的工友劝她去医院检查，她摇摇头：“检查不起，等发了工资再说。”
一个月后，她终于凑够了检查费。
诊断结果出来：肺癌中期，可能与长期吸入服装厂的粉尘有关。
医生建议立即住院治疗，估算费用至少二十万。
青竹默默地收起诊断书，说了声谢谢，离开了医院。
那天晚上，她爬上了二十年前第一次站立的那个天桥。
城市己经完全变了样，更高的楼，更密的灯，更拥挤的车流。
桥下的河水依旧浑浊，反射着两岸的霓虹灯光，像一条五彩斑斓的毒蛇。
她扶着栏杆，剧烈地咳嗽起来，好久才平复。
从包里拿出那张诊断书，慢慢撕成碎片，撒向风中。
纸屑如雪花般飘散，落入黑暗的河水中。
手机响了，是母亲打来的。
青竹深吸一口气，按下接听键。
“竹啊，吃饭了吗？”
母亲苍老的声音传来。
“吃了，妈，吃的红烧肉和青菜，可香了。”
青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快。
“工作忙不忙？
别太累着。”
“不忙，我现在是设计总监，手下管着十几号人呢，轻松得很。”
“那就好，那就好...你什么时候回家看看？
你爸最近老是念叨你。”
“等这个项目忙完就回去，给你们买最好的按摩椅。”
挂断电话，青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下来。
她扶着栏杆，无声地哭泣，肩膀剧烈抖动。
远处，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，像一片永不熄灭的星河。
那光明明如此明亮，却照不亮她所在的这个角落。
青竹慢慢首起身，擦干眼泪。
她不会跳下去，不会就这样结束。
即使被这座城市吃干抹净，她也要坚持到最后一刻。
这是她二十年前做出的选择，是她唯一不后悔的决定。
她走下天桥，瘦削的背影融入夜色，像一根在狂风中挺立的青竹，看似柔弱，却有着不为人知的坚韧。
明天，太阳依旧会升起，这座城市依旧会运转。
而她，依旧会活下去，首到再也无法呼吸的那一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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