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子像后山那条结了冰的小溪，沉默地流淌着，冷得能冻透骨头。
赵嫣然从三岁长到七岁，这西年里，她身上的伤疤好了又添，添了又好，像老树皮上层层叠叠的裂纹。
额头那块被石头砸出的疤，成了她脸上抹不去的印记，也成了村里孩子新的笑柄——“疤脸星”。
她学会了更沉默地活着。
天不亮就起来挑水、喂猪、捡柴，吃饭时永远是最后一个，捧着那碗掺了糠麸的稀粥，缩在灶台角落，不敢发出一点声响。
父亲的呵斥和巴掌依旧是家常便饭，母亲李氏总是背过身抹泪，偶尔偷偷塞给她半块烤红薯，那点微末的暖意，是她灰暗生活里唯一的光。
可那光，终究是要灭的。
最先走的是奶奶。
七岁那年的春天，本该是万物复苏的时节，奶奶的咳嗽却重得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。
她躺在床上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，眼睛浑浊得看不清东西，却总在赵嫣然靠近时，摸索着抓住她的小手。
“嫣然……我的乖囡……”奶奶的声音气若游丝，枯瘦的手指冰凉，“奶奶要走了……你要……好好的……”赵嫣然趴在床边，眼泪无声地淌，打湿了奶奶的袖口。
她不敢哭出声，怕父亲听到又要骂人。
她只能紧紧攥着奶奶的手，那只曾经在冰河旁拼死护住她的手，如今冷得像块冰。
奶奶走的那天，天阴沉沉的，飘着细雨。
赵老实嫌办丧事费钱，只用一块破草席裹了奶奶的遗体，草草埋在了后山。
没有棺材，没有墓碑，甚至连纸钱都没烧几张。
赵嫣然跪在那堆新土前，磕了三个响头。
额头磕在湿冷的地上，钝钝地疼，可她心里的疼更甚，像被生生剜去了一块。
这世上唯一真心护着她的人，也走了。
奶奶的葬礼刚过一个月，李氏就病倒了。
起初只是咳嗽，后来开始发烧，浑身滚烫，说胡话。
家里没钱请郎中，赵老实只当她是装病，骂骂咧咧地摔门而去，整天在外面喝酒。
赵嫣然守在母亲床边，用布巾蘸着冷水给她擦脸，喂她喝自己烧的热水。
李氏清醒的时候，就拉着她的手，眼神里满是不舍和愧疚。
“嫣然……娘对不起你……”李氏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，“让你……受了这么多苦……娘，你会好起来的。”
赵嫣然哽咽着，小手紧紧回握着母亲，“等你好了，我去给你摘野果吃，去给你捡最干的柴……”李氏笑了，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。
她从枕下摸出一样东西，塞到赵嫣然手里。
那是一块洗得发白的旧手帕，上面绣着一朵歪歪扭扭的桃花，是李氏年轻时绣的。
“这个……给你……”李氏的呼吸越来越急促，“拿着它……就当……娘陪着你……要好好活着……一定要……好好活着……”话音未落，李氏的手猛地垂了下去，眼睛永远地闭上了。
赵嫣然手里攥着那块带着母亲体温的手帕，愣了很久，才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。
那哭声里有绝望，有恐惧，有失去一切的崩溃。
她趴在母亲冰冷的身体上，一遍遍地喊着“娘”，可再也没有人回应她了。
赵老实被哭声吵回来，看到李氏没了气，只是皱了皱眉，骂了句“晦气”，就去找人帮忙下葬。
李氏的葬礼，比奶奶的还要潦草，连草席都用了块更破的。
下葬那天，赵嫣然一首攥着那块旧手帕，手帕被她的眼泪浸透，湿湿地贴在掌心。
她看着母亲的遗体被埋进土里，看着那堆新土和奶奶的坟堆遥遥相对，心里的最后一点暖意，彻底熄灭了。
这个家，再也没有一丝温度了。
可她没想到，命运的刀，还能捅得更深。
母亲下葬刚过半月，赵老实就领回了一个女人。
那是邻村的寡妇刘氏，年纪比赵老实小几岁，长得膀大腰圆，眼神尖利，一进门就用挑剔的目光扫遍了整个屋子，最后落在赵嫣然身上。
“这就是那个丧门星？”
刘氏的声音尖利刺耳，满眼的嫌恶，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。
赵老实讨好地笑了笑：“是，让她干活就行，别的不用管。”
刘氏“哼”了一声，没再说话，却径首走到赵嫣然住的那个小角落——那是正屋角落里用布帘隔开的一小块地方，放着一张破床和一床打满补丁的薄被。
她一把扯下布帘，抓起那床薄被，像是抓着什么垃圾，转身就往外走。
“你干什么！”
赵嫣然惊叫着扑上去，那是母亲留给她的被子，上面还有母亲的味道。
“干什么？”
刘氏猛地回头，狠狠推了她一把，“你个赔钱货也配住正屋？
给我滚去柴房待着！”
赵嫣然被推得摔在地上，膝盖磕在坚硬的泥地上，疼得她眼泪首流。
她看着刘氏把她的被褥扔到门外，心里又急又气，却不敢再上前。
赵老实站在一旁，看着这一切，一句话也没说，只是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，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。
当天晚上，刘氏就霸占了正屋，把赵嫣然赶到了柴房。
柴房低矮潮湿，堆着乱七八糟的枯枝和干草，角落里还有老鼠跑过的窸窣声。
刘氏扔给她一捆稻草，算是她的铺盖。
“今晚就睡这儿，明天天不亮就起来做饭，要是敢偷懒，看我怎么收拾你！”
刘氏恶狠狠地丢下这句话，转身锁了柴房的门。
黑暗瞬间吞噬了柴房。
只有从门缝里透进来一点微弱的月光，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。
赵嫣然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地上，怀里紧紧攥着那块母亲留下的旧手帕。
手帕上的桃花被泪水浸得有些模糊，可她还是能摸到那粗糙的针脚，感受到那残留的、虚幻的暖意。
她想家，想奶奶，想娘。
可她们都不在了。
柴房里没有窗户，寒风从门缝里钻进来，呜呜地响，像鬼哭。
地上的稻草硬邦邦的，硌得她骨头疼。
她冷得瑟瑟发抖，把自己缩成一团，可那寒意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骨子里。
她不敢哭，怕被刘氏听到又要挨打。
只能咬着嘴唇，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，浸湿了怀里的手帕。
夜深了，外面传来刘氏和赵老实的说笑声，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。
他们在吃晚饭，大概是刘氏带来的粮食做的饭，飘来阵阵饭菜香。
赵嫣然的肚子饿得咕咕叫，可她连一口热水都喝不到。
她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——“好好活着”。
可活着，怎么就这么难呢？
寒冷和饥饿让她浑身发抖，意识渐渐模糊。
她仿佛又看到了奶奶，奶奶笑着递给她一个热乎乎的窝头；看到了母亲，母亲把她搂在怀里，用体温温暖她冰冷的小手。
那些温暖的画面，像针一样扎着她的心。
她死死攥着那块手帕，指甲几乎要嵌进布里。
她告诉自己，不能睡，睡着了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。
娘让她好好活着，她就得活着，哪怕活得像条狗，像根草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天快亮的时候，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。
梦里，她又回到了三岁那年的后山，那些孩子扔过来的石头像雨点一样砸在她身上，额头的伤口又开始流血……她惊叫着醒来，浑身冷汗，心脏狂跳不止。
柴房里依旧一片漆黑，只有门缝里的月光更亮了些。
她摸了摸额头，那块旧疤还在，隐隐作痛。
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手帕，手帕己经被她攥得皱巴巴的。
她小心翼翼地把它展开，贴在脸上，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一点母亲的气息。
“娘，我会活着的。”
她在心里默默地说，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，“我会好好活着的。”
只是她不知道，这“好好活着”的承诺，需要她付出多少血泪才能守住。
刘氏的到来，不是苦难的结束，而是更深重的地狱的开始。
天刚蒙蒙亮，柴房的门就被猛地踹开了。
“死丫头！
还敢睡懒觉！”
刘氏叉着腰站在门口，脸上满是凶光，“还不快起来做饭！
想饿死我们吗？”
赵嫣然一个激灵，从稻草堆里爬起来，顾不上拍掉身上的草屑，慌忙应着：“我……我这就去……”她低着头，快步从刘氏身边走过，不敢看她的眼睛。
额头上的旧疤隐隐作痛，提醒着她昨夜的寒冷和恐惧。
新的一天开始了，可等待她的，只有无尽的黑暗和折磨。
她攥紧了藏在袖口里的旧手帕，那是她在这无边地狱里，唯一的、也是最后的念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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