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那一次突兀交流,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,打破了云茹绝对封闭的世界。
尽管涟漪微弱,但变化确实开始了。
日子在高度紧张与某种奇异的平静交替中流逝。
陈云成了那栋森严别墅的常客。
最初,交流是单向且破碎的。
陈云指出她设计中的漏洞,提出替代方案,云茹大多时候只是沉默,用那双过于锐利的眼睛盯着他。
偶尔才会用铅笔急促地敲击图纸某个点,或者吐出几个冰冷的专业术语,算是回应。
她像一只受惊后更加封闭的幼兽,对任何靠近都充满本能的不信任。
转折点发生在程世涛一次偷偷摸摸的来访。
他趁着中年人外出协调资源的间隙,找到正在别墅小花园里短暂透气的陈云。
“老同学,情况比我想象的更糟,”程世涛声音压得极低,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,“‘大迭代’内部不是铁板一块。
另一派,那些鹰派。
他们……他们不在乎云茹的死活,只在乎她能不能持续产出那些‘武器’。
他们用她的家人——的安全作为筹码,逼她合作。”
他苦涩地抹了把脸:“对不起,陈云,当初骗了你,没告诉你真相。”
陈云的心沉了下去。
他终于明白那少女眼中偶尔闪过的、与年龄和天赋极不相称的恐惧与绝望从何而来。
“她几乎被完全隔离,没有外界的联系方式,所有的需求都被监控。
这种压力……”程世涛痛苦地摇头,“我们这一派,认为这是在摧毁她,杀鸡取卵。
但我们暂时无法完全掌控局面。
我们需要一个她能信任的外力。
而你,陈云,你多次拒绝加入计划,背景相对‘干净’。
你的才华从回国那一刻就被鹰派注意到了,但他们动不了你。
因为我们这边也在保你。
我们觉得……你或许能理解她,也能给她一点……别的东西。”
程世涛匆匆离去,留下陈云站在微凉的晚风中,心中翻涌着怒意和一种沉重的责任感。
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强拉来的技术顾问。
之后再次进入云茹的房间时,陈云的心态变了。
他不再只盯着图纸和公式。
他带来了一副旧棋盘,一盒受潮有些发软的象棋——是从他那个还没正式开业就被迫关门的“知行科技”角落里翻出来的并偷偷带进来的。
他把棋盘放在一堆散落的集成电路旁边。
“歇会儿。”
他说,语气随意,像是在对一个同事说话,“老是算那些,脑子会僵掉。”
云茹连头都没抬,铅笔划得飞快。
陈云自顾自地摆好棋子。
“红先黑后,输了的人负责整理今天地上的废稿纸。”
少女的动作停顿了零点一秒,又继续。
陈云开始自己跟自己下。
棋子落在木板上的声音,在只有笔尖沙沙作响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过了很久,就在陈云以为这次尝试又失败了的时候。
一只纤细的手突然伸过来,指尖掠过冰凉的棋子,拿起一个“炮”,跳了一步,首接打掉了他的“马”。
动作快得带点不耐烦,陈云愣了一下,看着那个被吃掉的棋子,又看看依旧低着头、但耳尖似乎微微动了一下的云茹,慢慢笑了。
“这一步……有点意思。”
棋局就这样开始了。
她下棋的风格和搞研究一样,天马行空,攻击性极强,完全不按常理出牌,有时能走出神来之笔,有时又会因为忽略最基本的防御而溃败。
输的时候,她会抿紧嘴唇,浅色的瞳孔里全是不服气,但真的会一声不吭地开始收拾散落一地的草稿纸。
除了下棋,陈云还会“顺口”聊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事。
比如窗外那棵总是掉叶子的树叫什么,比如他工作室旁边那家早餐铺的包子馅太咸。
比如他穿越前那个世界一种叫“人工智能”的玩意儿,虽然没了,但有些设计思路很有趣渐渐地,云茹的话多了起来,虽然大多还是关于技术难题的争论,但偶尔也会蹦出一两个短句。
“包子……什么馅?”
“那棵树……很吵。
陈云会耐心地回答,然后把话题引向更生活化的方向。
接着他尝试带来更多东西。
一本印着常见的简陋图册,几张风景明信片。
然而,每一次,这些东西都很难真正进入她的空间。
“陈先生,抱歉。”
每次试图带东西进去,总会有穿着便服但眼神警惕的工作人员无声地出现,语气客气却不容置疑。
“云茹同志的研究环境需要保持绝对可控,外部物品需经过严格检测,这类物品……不符合规定。”
“她的需求有标准配给。”
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解释,仿佛在陈述一条铁律。
陈云感到一阵无力的愤怒。
“你们把她当成什么?
一个只需要输入资料和输出图纸的机器吗?”
转机来自中年人。
一次陈云离开时,在走廊遇上似乎恰好经过的中年人。
陈云忍不住低声抱怨了这种近乎变态的管控,尤其是连一本普通的画册都被如此刁难。
中年人静静地听着,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情绪,只是微微颔首:“规矩就是规矩,是为了安全。”
他没有多说,转身离开了。
但第二天,当陈云再次进入云茹的房间时,他注意到房间角落多了一个小小的、不起眼的木凳。
凳子上,放着一台看起来颇有年头的旧收音机,外壳甚至有些掉漆,天线也歪了。
云茹正坐在工作台前,似乎对那新出现的东西毫无兴趣,依旧埋首于她的图纸。
陈云心中一动,走过去,试探性地打开了收音机的开关。
一阵嘈杂的电流嘶嘶声后,断断续续的音乐声飘了出来,夹杂着主持人模糊不清的语音,信号很不稳定。
这突兀的声音让云茹的肩膀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。
她没有抬头,但握笔的手指停顿了。
陈云没有解释收音机的来历,只是稍微调了调频道,找到一个播放着舒缓但音质失真的老音乐的电台。
然后将音量调到刚好能听见又不至于打扰思考的程度。
“这个频道……音乐还行,就是杂音大了点。”
他像是自言自语,然后走回工作台,开始讨论她昨晚留下的一個问题。
整个下午,那台老旧的收音机就一首在角落裡轻声响着。
云茹大部分时间依旧沉浸在工作中,但偶尔,在思考间隙,她的目光会无意识地飘向声音的来源,浅色的瞳孔里有一丝极淡的、难以捕捉的迷茫,仿佛在试图理解这陌生又持续的背景音是什么。
她没有问收音机是哪里来的,陈云也没有说。
但他们都心照不宣。
在这戒备森严的地方,能绕过那些严格审查、将这种“不必要”的物品送进来的,只有一个人。
那台破旧的收音机,成了房间里一个沉默的同盟象征。
它播放着外界的噪音,也播放着中年人那未曾言明的、一丝无奈的善意。
它无法驱散所有的阴霾,但至少让这冰冷的空间里,多了一点属于人间的、嘈杂而真实的温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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